学生工作处（部）

 

 

我给夏天打电话，说，我想写写你的故事，可以么？

夏天很爽快地回答，没事，你尽管写吧！

我也想过，两只胳膊都在的时候，有都在的快乐。一只胳膊不在了，也要好好过下去。夏天说。

 

——洪玲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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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名叫夏天的男孩╱

 

 

1

 

 

那天我迟到了。远远看见他一动不动站在门口，赶紧小跑过去。刚打开门，还没等我看清，他已经像影子一样刷地闪了进去。

不记得第一眼见到他时，我在想什么——已经养成了“不判断不评价”只看呈现的习惯。“我关心的是你。是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你。”这是我常常说的话。

他在沙发一角坐下，左边的袖子空瘪瘪地耷拉着。抬了抬眉毛，他说，我不想来的，家里人非让我来，来就来吧，反正事情都已经发生了。口气听上去很无所谓。

我“嗯”了一声。

理论上，“不想来”属于缺少求助动机，咨询效果可能不佳。但经验上，有些人说“不想来”，其实是为了掩饰“想来”。

况且在他的眼睛里，我并没有感觉到太明显的抗拒。

 

2

 

 

夏天，身高近一米八，二十出头，刚工作不久。

两个月前，在单位操作机器时，他的左臂不幸被卷碾，尔后被截肢。一个月前，女朋友也离开了。

我不会对他说“你一定要坚强，你还有父母”之类的话。双臂皆在的人，没有权利要求刚截肢的人去坚强。这是一句最无用无力的废话。所谓的情绪低落、意志消沉、生活兴趣下降等等，在他的左臂面前极其苍白。他有足够的理由去低落和消沉。

当然，身边的亲人确实受不了这样的消沉带给自己的压力。所以通常不仅伤者会有心理危机，伤者的亲人更会有。

但，受伤的人在疗伤时，其实需要的只是安静而温暖地陪伴。

“无所谓”的语气，弥漫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整个谈话中。他絮絮地说已经发生的一些事。避重就轻。我仔细地听，然后小心地问，留意他的表情。每个停顿，每个眼神。咨询室里发生的一切都有意义。连空气都有意义。因为弥漫着倔强、痛苦、不服气、懊恼与不可侵犯的自尊，还有刻意营造的“无所谓”。

藉由这份职业，我得以看到许多过往。它们让我觉得，每个人无论在做什么，无论怎么做，都是为了能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。

活下去。没有什么比在这个尘世安稳地活下去更重要。所以，我想帮他好好活下去。不是信念的支持。而是即使一支胳膊，也依然要找到办法，较为平静而独立地活下去。这相比那些所谓的人生信念，更有用，更实在。于是我“抓住”了他的倔强和不服输，因为这是整个事件里最积极可用的资源。

我问他的生活是不是有变化了。语气听上去，就像个白痴。

他说，当然有，哪怕去图书馆看书，也不能像以前一样，一只手捧书另一只手翻书。

我说，哦，听上去，给你带来了好多麻烦。

他马上说，总会有办法的。像在安慰我。

我说，对了，你怎么到我这来的呢？我知道他的家距离不近。他又扬眉，说，我自己骑电瓶车来的。我吃惊，说，一只手？！当然！他回答。路上顺利么？我问。那有什么不顺利的呢！他说。

我说，你真行，换成是我，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这真是一个好小伙。我在心里想。

好小伙高昂着头，貌似肯定地说：一定会找到办法的。

咨询室里各种暗流涌动快一个小时的时候，我对他说，你看这样好么，从下周起，每次来的时候，你都告诉我一两个自己探索成功的新的生活技能，可以么？

他迟疑了一下，然后回答：好吧！

 

 

3

 

 

我喜欢心理师这个职业的很大原因，是因为在和来访者的互动中，不仅是我在给予，我的内在也更能获得莫大的滋养。无论达官显贵或者平民百姓，所有活着的人，面对生老病死、喜怒哀乐、爱恨与情仇、背叛与丧失，都会有一样的内在体验。这就是人生本质。谁也不比谁更高尚，谁也不比谁更普通。每天，和本质如此之近，让我不由得不心平气和，不由得不用本真朴素的心态，看待自己和自己的现实际遇。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。

从那天起，到之后的很多天后，在和名为夏天的男孩的每一次相遇，都能让我这个普通人感受到他带给我的一次次的震动。这些震动的背后，是一个真实的生命个体对于“活下去”的强有力渴望。无数次，我仿佛看到这样的画面：夏天那只溜走的左手，将全部的能量留给了仍存的右手，于是，这只右手日益健壮、粗大，只要它愿意，它就能牢牢抓住一切自己想要抓住的东西。

 

 

4

 

 

看上去很不费力气的咨询，就这么开始了。

夏天对我说，洪老师，这周我自己洗脸了！我问他，你怎么做到的呢？

我用两条毛巾，一条是湿的，一条是干的。湿的洗脸，干的擦脸。他说。

我笑着点头。

夏天说，洪老师，我可以一个人洗澡了！我问他，你怎么做到的呢？

搓后背的时候，我嘴巴咬着毛巾的一头，右手拽着毛巾的另一头，这样就可以了。对了，听说有电动搓背刷，我要去买一个！他说。

我笑着点头。

夏天说，洪老师，我这周开始跑步了，我要减肥！其实，他并不胖，是个壮小伙。但我还是点头。

就是跑快了，胳膊会疼，因为毕竟两边不一样重。他说。

那你是不是要注意节奏啊。我说。

刚才我来的时候，对面骑车过来的人，好像被我吓到了，差点撞到我，大概他没想到我一只手还骑得这么快。夏天得意地说。

那他盯着你的胳膊看了么？我问。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，他说他很讨厌别人盯着他的胳膊。每次被盯着，他都想揍人。

当然看了。他说。

那你什么感觉？我的语气估计还是像个白痴。

没什么，看就看呗，要是别人长成这样，我也会看的。他说。

嗯，你说得对。我点头。

我今天烧菜了；我今天跟几个朋友聚会了，但我们都没提胳膊的事；我今天跟我妈发火了，其实有点后悔；我今天回单位了，他们看我的眼神好像有点怪……

我“嗯”或者点头。我还发自内心地，一遍遍地对夏天说：你真行。

有一天，夏天说，洪老师，其实我的胳膊一直在疼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全长好……我知道他着急，因为胳膊不长好，就没办法装假肢。

有了假肢，我就可以出远门了，他说。

如果，你的胳膊会说话，它会对你说什么呢？我说。这是某种问话技巧。

但夏天眼睛忽然一暗，脆弱第一次浮出水面。

我心里一紧，因为看见了晃动的泪花。

他说，洪老师，其实截肢的第二天晚上，我做了一个梦，梦见我的左胳膊像个人一样，对我说，我走了啊，你保重，再见……

我沉默了。我们俩都沉默了。

送走他的时候，看着他的背影，我心里惴惴不安。我想，也许他不会再来了。

 

 

5

 

 

尽管下着雨，那天他还是准点来了。

洪老师，我昨天看假肢去了。在那里，我遇到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头，两只胳膊都没有，他不仅有老伴和儿子女儿，还有孙子孙女呢！看着他，我就在想，他二十多岁时没的胳膊，那时候是什么年代呢，那时候肯定没有假肢之类的，他都过下来，都过了这么多年了，那现在的我更可以了！夏天很兴奋，一口气说了很多话。然后向我介绍各种假肢以及它们的功能。原来现在的假肢，功能已经非常精细，我也是第一次才知道。

走之前，我请夏天随意地想想，与五年前的自己和十年后的自己各说一句话。他的第一句是：以后你不要再随便逞强了。他的第二句是：十年后，我肯定过得比你好！

当他从沙发上起身的时候，我说，其实上次结束的时候，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。

他一愣，问，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？

我说了上一次咨询留给我个人的感受。

夏天说，其实没什么，虽然回忆那个梦让我有点难过，但我还是愿意来。

我点点头。心里忽然很感激。

 

 

6

 

 

盛夏过去的时候，我收到了他的短信：洪老师！我回来了！！

第二天，我终于见到了带着假肢的夏天。

他瘦了，黑了，头发剃短了，整个人精神了很多。无论远看近看，这个假肢的肤色、形状甚至皱纹都跟真的一样。这是装饰用的手，他说，还有一只假肢是金属的，那个是有很多功能的。我替他庆幸，这个单位不错，否则，假肢价格不菲。

夏天装上这只手的第三天，就背着包，独自去了北京。有朋友在那里，我还从来没去过，正想去看看呢。他说。我吃了烤鸭，爬了长城。我一只手就能用面皮卷烤鸭。爬长城的时候，我满身是汗，照片拍下来，就假肢这里是干的，其他地方全湿透了，他比划着。

在北京玩了几天，他又背着包去了西安，看了大雁塔和兵马俑。苏州的朋友听说他在旅游，又请他去苏州。就这样，他痛痛快快玩了近半个月。后来我想家了，就回来了。他笑嘻嘻地说。

他说在飞机上，他打不开水瓶盖，就请空姐帮忙。空姐一开始不理他，后来请了三次，终于肯帮忙——因为他给她看了自己的假肢。

他说得云淡风轻，但我知道，一个倔强的自尊心超强的男孩请漂亮女孩帮忙并承认自己独臂，意味着什么。

洪老师，你知道么，更好玩的事情还在后面。回来以后，我上网给六家单位投了简历，有四家让我去面试。我都去了，结果都让我去工作。更有意思的是，其中一家公司的面试官，是跟你年龄相仿的一位女性，她看见我就说，你把它拿掉，你要用自己真实的模样面对我。她说的是我的假肢。我想，拿掉就拿掉，然后我就取了下来，坐在那，跟她聊了四十分钟。你猜，她为什么能一眼就看出我的假肢呢？他问我。

难道因为她家里也有这样的情况？我说。

嗯，她老公也是独臂，还跟我一样，截的都是左臂，位置都差不多。他说。

面试结束后，她老公一只手开着车来见他，还请他吃了饭。

你们聊了什么？我问。

聊了一只手怎么做事情的，他嘿嘿一笑。原来那个中年男人跟他说了一些自己的生活经验和解决问题的办法，还说他自己从来不用假肢什么的，鼓励夏天以后也能独臂生活。

你们留电话了吧？我问。

不仅留了，后来又聚了一次。他说。

我心里默默想，太好了，真是太好了。

如果你窝在家里，哪里都不去，就什么风景什么人都看不到了吧。我说。

是啊，他答。

我想告诉你，你给我带来特别大的力量。我要是不做这个职业，也遇不到你，我要向你学习。我说。

 

 

7

 

 

信任一个人，需要莫大的勇气。因此对每一位允许我走进的朋友，我都满怀感激。

因为要装下每一个他们，使得我的容量不得不一点点大起来；因为要陪伴他们并以他们的速度往前走，使得我不得不培养自己的耐心和定力。几乎每一次在他们走了之后，我的内心都会被各种情感所鼓荡。我体会着一个个生命即使遭遇挫折与坎坷，依然尚存韧性。那就是活下去最好的动力。这就真实存在的正能量。

独臂的夏天，对我意味着什么呢？

或许，我还会看见更多这样的他。

现在，我想夏天告诉我，无论如何，都要往前走。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一条路，名叫“退路”。我们只有往前走。只有往前走，一切才能成为我们的必经之路。

感谢认识你和你们。

 

 

本文首发于洪玲心茶

作者|洪玲